那一天,我在國美館附近等候計程車,準備回家,猛然看見美術園道上一個熟悉的老人背影,我越端詳越覺得心頭發酸,這位獨自出門、右手撐著拐杖、頭兒微低、身體微彎、頭頂前端髮禿、身著米色外套、行動有些遲緩的老人,活脫是我父親生病以後的模樣。
我其實很想把視線轉開,因為我知道接下來可能會承受不住思念他的情緒,但是我還是決定繼續注視著他,兩個人連用手撥弄頭髮的動作都很神似,那一刻,我幾乎假想他就是我此生再也見不到面的父親,我猜想,眼前這位老人也跟我父親一樣,在生命的最後幾年,罹患了阿茲海默症,他們似乎活在一個跟我們不一樣的時空裡,一切都變得緩慢了,他跟塵世似乎隔了一層膜,他出不來,別人也進不去。
我一個人站在美術園道底、五權西四街的街頭,望著那位老人慢慢遠去的身影,太多太多的惆悵、思念跟愧疚、早已塵封的陳年往事全湧了上來,我眼眶裡的眼淚再也止不住地傾瀉而下。
父親生病了七年,很長一段時間,我們無法像過去一樣交流,跟他對話變得很艱難,他彷彿一個人被關閉在屬於他的時空膠囊裡,多數的時候,他不是躺著,就是在客廳裡表情木然地坐著,從台中回台北去探望他跟媽媽時,為了避免傷感,我總是盡量忽略他的存在,彷彿那樣可以保護自己,讓心不痛。他總是一個人安安靜靜地處於他封閉的世界裡,看著他毫無生命力的樣子,跟昔日充滿活力的他,判若兩人,這種無力感,真的讓人非常難受。
媽媽跟印傭阿雅把他照顧得不錯,他吃了很多的藥,原本瘦長的身體肥腫了不少,但還能自己吃飯、自己如廁、行動如常,只是陷入巨大的沉默,外面世界的各種變化彷彿不再與他有關,他的靈魂離我很遠很遠了。
爸爸生病前期,有一、兩年非常嚴重,除了失智徵狀還混雜精神疾病的行為,讓人十分困擾。那時我還沒結婚,跟爸爸媽媽住在一起,曾經目睹他突然衝入他房間,直接走進他床邊的洗手間,然後雙腳奮力爬上小小的洗手台上,接著握緊拳頭奮力擊鏡,眼神之怪異,彷彿已經被其他靈魂入侵,我跟母親努力拉他下來,其實也會擔心他會不會暴力對待我跟媽媽,那真是一段恐怖的回憶,後來他甚至被我們帶到台北市立療養院,跟嚴重的精神病患同住了幾天,我跟媽媽前往探視時,看到他照著鏡子齜牙咧嘴的樣子,那個奇特的畫面也一直留在我的腦海裡。
沒想到當時那些失控的、暴衝的、彷彿在尋常生活裡突然間一座火山爆發般的傷痛回憶,竟然成為我思念他的一些線索,尋著這些記憶的小路,又能跟我親愛的父親短暫重逢。
自從爸爸生病以後,我與他已經沒有甚麼情感連結的機會了,要看見他的笑容或是聽見他說話都很不容易。還好就在他往生的前一年左右,我特別安排了一位芳療師好友L,專程從中和跑到內湖,為我生病的父親跟辛苦照顧父親的母親做按摩。
還記得那一天,父親心情特別的好,還跟出生於屏東內埔客家人的L用客家話聊天,極有語言天份的父親,分明是出生在竹北的閩南人,只因為從小跟當地的客家人接近,就能說得一口流利的客家話,那幾乎是自他生病以後,我所聽過他說最多話的一次。
父親生前曾經在艋舺雙園國小擔任小學教師25年,退休之後又做了25年的日語導遊,等到三個小孩都撫養大了,生活負擔沒那麼重以後,有時候他會在工作結束以後,犒賞自己找人按摩放鬆,隔了那麼久之後,他辛勞一生的身體終於又有機會被人疼惜按壓,我很感謝我的好友L為我做
了這件美好的事。
我一直很謝謝父親在我成長中對我的適時鼓舞跟疼愛,例如當我莫名其妙堅持一定要上昂貴的貴族高中聖心女中時,他不曾澆過我冷水;初踏入社會工作時,也學著身邊的同事想要擁有一只LV包包時,我的父親也是一口答應,可是才用了沒幾年,那只上萬元的水桶包,早就被我扔在牆邊;然後工作沒幾年,又要放下不錯的工作機會,逃去紐約,他也是我身邊的人裡唯一說好的人。
相較於他給我的愛,我給他的關懷實在是太少了,還記得爸爸昏迷以後,我跟先生跟小孩,從台中搭乘高鐵回台北,當我拿到我手上的車票時,我就知道已經好多次度過險關的爸爸,這一次應該逃不了了。我坐的車次是414,而且是四號車廂的4C座位,這個訊息也太清楚了,我想這一定是某一位好心的天使發給我的密碼,祂想要幫助我先做好心理準備。
訊息傳來,我明白了,一路上我的心情非常平靜。
父親待在內湖三總加護病房五天不曾醒來,在他快要往生的那一刻來臨時,當時只有我跟母親站在他的身旁陪著他,我應該是第一個發現異狀的人,因為插在他身上的機器發出了尖銳刺耳的響聲,螢幕上原本像小山起落的線條突然猛然下降,我趕快呼喊身後的年輕醫生,那位醫生立刻起身大喊:「快叫其他家屬進來!」沒多久,在加護病房外面等待的哥哥跟嫂嫂一家人也迅速趕到病床邊,大家都虔心地念著佛號祝福爸爸一路好走。
死亡原來是這麼一回事,我很感謝父親讓我參與了這神聖的一刻。
當死亡那一瞬間來臨時,我看見他的臉龐自他的右邊往左邊迅速變黑,皮膚的質感立刻呈現像乾涸的地面微微裂開,父親死亡的樣子,在我看來還是美麗、有尊嚴的,我很慶幸自己沒有目睹後來引發他死亡吞嚥困難時的模樣,我寧可記得他這一生的瀟灑。
念書不多、只有小學畢業的母親,形容父親死亡的那一刻 ,用的字眼極美,也相當貼切。
「他走的時候,臉上很平靜,很像海浪慢慢地靜止。」一生戀著父親、永遠把他當成世界中心的母親這麼說著。
忘了哪位作家這麼說過,失去父母就像是自己也死了一遍一樣,這種頓失依靠的感覺,我現在也略有體會了。
浪,平靜了;思念,永不停止。
我走上一條,比黑夜還黑,墨汁般的路。 從兩旁林子,偶爾竄出,眼睛般漂浮的星子,與我對望。 像是一個愛的邀請。 沿途,蛙的歌聲,此起彼落,沿著樹枝滑落下來的小水珠,滴落我的臉龐,一點點腳步聲跟人聲,還有在黑夜裡手電筒發出的晃動紅光,都像是鼓舞著我,繼續往前走的鼓聲。 恐懼,興奮,懷疑,想要放棄走回頭路,我聽見我的心,唱著一首我從沒聽過的歌曲。 走了好久好久,通過了最黑最黑的那段路後,眼前突然一片閃爍晶亮迎來,我從沒見過的人間銀河,在林子間跳舞。 一閃一閃亮晶晶,那一夜,我走入了我的童年之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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